今年春节，我陪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学者到三江侗族自治县高友村侗寨参加“拜太阳”活动，做田野调查。同车的当地民俗学家老杨通告大家，今天的活动有多耶①！

我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三江侗族的多耶，好玩得很，不管认不认识，也不管听不听得懂侗话，只要有多耶，尽可参与进去，手牵着手，“嗨”上一场。侗族多耶让人神往。

高友侗寨的“拜太阳节”②，固定在每年的腊月十九，这次改在春节，是专门为北京来的客人“重播”。老杨介绍说，拜太阳首先要祭祀，献祭和颂经过后，村民再集体唱跳歌颂太阳的耶歌。

香烟袅袅，祭祀过程隆重而繁复。我记惦着多耶，就从人群中退出来，找老杨闲聊，问起侗族人多耶的传统。

老杨来了谈兴，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侗族多耶历史久远，起源于原始人类劳作时的号子、祭祀时的吟唱，由原始歌谣逐步演变而成。到唐宋时期，侗族的歌、乐、舞得到历史性的融合，多耶开始盛行。南宋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写道，侗人“农隙时，至一二百人为曹，手相握而歌”。这是关于侗族多耶最早的文献记录。此后，在明代邝露的《赤雅》（卷一）中有载：“侗亦僚类，不喜杀，善音乐，弹胡琴，吹六管，长歌闭目，顿首摇足，为混沌舞。”

老杨的话有点掉书袋。我正听得蒙头，飞山庙里的祭祀终于结束了。人群陆续散到鼓楼广场上，三三两两地闲聊。

“快要到多耶了吧？”我按捺不住问。

“快了。”老杨说。

猛然，广场上一人高呼：“多耶啰！”一众原本散漫的村民立时精神起来 ，回应道 ：“好啊！”

这时，下晌的太阳正挂在西山顶上，山脊梁上渲下来的霞光，把鼓楼广场洇得金黄。

广场东侧的几个妇女，手牵手，唱了起来，“呀啰耶，呀啰嘿！呀啰耶，呀啰嘿……”

人群自动跟在她们身后，踏步进入广场中央。刚刚还人声嘈杂的地方，已经整齐响起一阵阵“呀啰耶，呀啰嘿！”的声音。众人有序地沿着一个方向，走出一个个圆圈，内圈最小，逐圈向外漾大。

多耶正式开始了！

歌师姓罗。他手拿着一本歌书，跟在队列中领唱。

歌师：“人来光明唱古今啰呀！”

众人：“唱古今啰呀！”

歌师：“一是太阴二太阳啰！”

众人：“呀啰耶，二太阳啰耶！”

……

北京来的客人，开始还只顾拍照，等发现多耶的圈子越来越大，参加的人越来越多，便也忘了身份，大叫一声“我也来”，纷纷跳入圆圈之中。

“进去呀，你不是盼着多耶吗？”老杨笑着催促我。

“好咧！”我本就跃跃欲试，就差老杨推这一把。

顶着围观村民的目光，我专门找了两个侗妹中间插队。

“阿哥，来啦？”姑娘戏谑地问，普通话很好。笑容中的调皮，打消了我最后一丝局促。

“来了，跟你们一起多耶！”

圈子越圈越圆，耶歌越唱越欢快。我听不懂侗话，只好每到“呀啰耶”时，就用力大声跟和，惹得侗族妹妹一阵阵笑。走了几个回合，慢慢摸出门道：歌师领唱一句，众人有时是一边伴唱“耶，耶，耶！”一边重唱句尾三字；有时是多声部拉长腔合唱，或是整句重复，再唱“呀啰耶，耶啰呀！”动作逐渐合拍起来，或拍手，或搭肩，或踏步，或甩腿……

越跳越唱就越兴奋。没有了男女之隔、没有了长幼尊卑、没有了民族差异，唱者激扬，听者兴奋，乐而忘忧，乐而忘返，乐而忘我，这大概就是多耶的魅力所在。

回程的车上，老杨向我解释了祭太阳的耶歌歌词：“人来光明唱古今，一是太阴二太阳。今日聚集来纪念，鱼肉祭品献到堂。蜡烛香纸办齐备，先生摆案又开场。地广天高日在顶，乾坤分化卦阴阳……土地山林万物生，枯木逢春四季旺。阳光照耀收成丰，雨水田耕润田塘。敬供太阳思谢恩，五谷丰登养地方。人财两旺我发旺，阳间世上太平洋。”

在侗族，多耶只在祭祀、月也（集体做客）、庆典等特定场合才进行，所以在歌词韵律里，总是饱含着对神明的敬畏、对祖先的怀念、对大自然的感恩。多耶给人的快乐，更加空灵质朴，更加细密绵长，超于俗而近乎巫了。

电影《寻梦环游记》中，有这样一句经典台词：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记得你。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侗族有多耶，所以生生不息。

①多耶：侗语音译，“多”有唱、跳之义，“耶”是因演唱中常伴有“耶”的衬词，“多耶”即“唱耶歌”，又称“踩歌堂”。多耶集歌、乐、舞于一体，属于侗族特有的大型集体歌舞，参与者需手拉手围成一圈，跟着领唱的节奏边唱边舞。柳州三江侗族多耶节是桂湘黔交界地区和广西乃至全国最成功、最有影响力、最具代表性的民族传统节庆品牌之一，一般每年国庆黄金周期间举行。

②拜太阳节：侗族人对太阳有着虔诚的敬畏与崇拜，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万物生长要太阳。有的村寨专门将一块大白石放在“萨神”祭坛中央，以代表太阳，四周用十二颗石子包围，代表星星与月亮，也代表一年十二个月。这是大自然天体崇拜与祖先神崇拜的合体。